栾灯

零肆

暴雨冲得人影模糊。

赵家门口七零八落倒着几条大汉，流木站在当中。

“怎么还不起来，睡着了吗？”他嚣张昂着下巴，束发发绳也不知被谁挑断，发丝浸水沉沉披在肩头。

打手的日常，不过讨债与防止被讨债，三天两头来这么一出，流木却也不腻味。

“打不过我就赶紧跑呀，”他好心劝道，“虽然跑了也会被我追上，但不跑不是让我连追都没得追吗？快跑呀快跑吧，多跑跑强身健体，下次遇到我说不定能多撑一时半会儿……”

“你叨叨叨叨叨，苍蝇投的胎？！”刚爬起来的汉子气得不轻，抡起斧头就劈，流木侧身而过，又遭另一人截下三路，他空翻闪避，刚打出点兴致来就是眼前一暗，巨大伞面像将这整个世界的雨都遮去了。

向他冲来的几人也是急停，为首的怒道：“你又是谁，跟这小子一伙的？”

“我？”君莫笑跟流木一个对视，“我只是他相公，见雨下大了，来送伞而已。”

好个“只是”和“而已”，立刻就替他拉满了仇恨，刀光剑影向他们俩兜头罩下，君莫笑与流木换了个背靠背的位置。

“赶紧的，”君莫笑忙里偷闲捣了捣流木，“晚饭还没做呢。”

“费什么话，别划水！唉等等我说你米买了么？”流木也忙里偷闲瞥了眼君莫笑腰畔，那里空空如也，他瞬间就怒：“跟你说了米店关门早，你哪儿忙去了？！”

“蹲屋顶上看你打架呢。”

“………………看多久了？我打得好么？”

君莫笑未答。一来一往，身位几个交错，两人已将敌方全部撂倒，共撑一把伞打道回府。

“你这水平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市井流氓，”君莫笑终于想起这茬，半道上说，“遇到真正的高手还是先逃命吧。”

“哪里有真正的高手？你可劲儿吹吧。”流木拔出剑来嘚瑟地挽了几朵剑花，拨乱雨帘，君莫笑看他这戏耍模样，无奈摇头：“我走南闯北的，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这大千世界，高手如云，就说跟你一样用剑的吧，剑圣你知道么？”

流木手腕微震，刀锋溅开一簇圆润雨珠，“知道呀，剑圣又如何？一把剑也就这么长，他使起来就能变长矛吗。”

君莫笑慢了他半步，眼神放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走到家门口时才又说：“我见过一次剑圣打架。”

说着收了伞，放在门后，洗洗手，确认一粒米都没有后就去面缸里䍃了碗面兑水揉开。流木还站在旁边望他，半晌才问：“你见过……什么？”

君莫笑似笑非笑地说，“剑圣夜雨，他那剑法施展开来就跟夜里的细密雨水一样，看得眼瞎，只听到声音就已经被淋透了……我也就有幸见过一次，真是回味无穷。”

“你回什么味？人家是个坤泽吗？”流木表情诡异。同行是冤家，在一个剑客面前说另一个剑客有多厉害着实讨打，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结契的乾元。

君莫笑粘着面粉的手指对着流木脑门一戳，“想哪去了，那时我连气都喘不上，是不是坤泽我怎知道。”

流木拍开他的手，“别掩饰了，剑圣是你心底白月光吧，唉我懂，我理解，你这种连内力都还没练出来的小喽啰也是有独霸江湖的梦想的，当年一定是看傻眼了吧，我不醋，真的，实不相瞒，我心底的白月光还是斗神他老人家呐，怎样，吓到你了吗？”

君莫笑脸上表情着实称得上惊诧，还有点绿。

“我是听着斗神的传说长大的。”流木不怀好意地咧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叶秋嘛，战无不胜的乾元，多少坤泽雨露期的梦中人啊。”

君莫笑觉得这顿饭是吃不成了。雨季的潮湿混着流木身上湿漉漉的香，空气简直潮得能拧出水，要了命。

“我该感谢他死得早吗。”他喃喃笑道。

 

04

“不知道？你还真是……没良心啊。”苏沐橙说。

叶修无端被骂，一脸莫名。

“算了，”苏沐橙又说，“我理解，你自己马甲也够多的，谁能记得谁呀。”

说罢回了趟宿舍，再回训练室时，推给叶修一本书说：“你要是感兴趣，路上无聊就嗑吧。”叶修拿起来，封面刀光剑影，四个大字，春城飞霜，作者尘音箓。

“武侠啊？”他问。

“你明知故问吧。”苏沐橙说。

当天叶修被兴欣一伙人送到机场，抵达B市正遇晚高峰。他在飞机上睡饱了，坐出租车里十分枯燥无聊手痒想虐菜，甚至怀念起黄少天的话唠。

他头抵着玻璃窗，百无聊赖地欣赏陌生的故乡，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将是他解甲归田、孤独终老的地方。

如果荣耀是精神上百无禁忌的江湖，是现代世界里开辟出的古代战场，那他这个无法无天横行霸道的浪人如今就要回到枷锁中去了。他像推演战术一样推演出了游戏以外的现实生活，直到坐在出租车上堵了半个小时才感到不寒而栗——他将杀死自己。

为调节情绪，他翻出苏沐橙给的书，就着路灯微光读起来。

“斗神叶秋死后的第个二年头，墓前扎着的战矛却邪居然被春雨锈断，江湖上不再有他的传说，但在遥远的边陲小城里，他的故事才刚随说书人送达。这里春日柳絮如雪……”

十分钟后叶修合上书，稍微坐直了点以表自己仍是个钢铁般笔直的好青年。

 

零伍

常人婚后多少总会有些松懈，疏于锻炼，沉沦于柴米油盐岁月静好，只等生几个孩子，再等孩子也生了孩子，一生就差不多这么糊弄过去了。

如果不是被收租的王阿婆一再询问他们怎么还不生个大胖小子抱抱，君莫笑察觉不出自己家的生活跟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有什么区别。

他傍晚去买了米和酱油，点杆烟枪坐门槛上发呆等流木回家，细想他们俩从不打不相识到整天他被流木缠着打打打或他缠着流木撩撩撩，到相看两厌烦却偏偏看出了习惯，看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再到某天他随口求婚流木也随口说好，稀里糊涂就过在了一起，似乎没什么破绽。

却又处处破绽。

首先他们从不过问彼此相遇之前的事情。他甚至不久前才刚知道流木心底有个白月光——虽然也可能只是为了撩拨他，但总归是可以感到无法交心的陌生。他也没资格要求对方坦诚，毕竟他自己更是坛陈年老酒从未开封。

其次流木的身体仍保持着少年的状态。一般坤泽为适合受孕，本能就会吃吃吃，储备脂肪，流木饮食很克制，乃至可称苛刻了，发现腰腹稍胖一寸都能绕城跑上整夜。这样始终处于最佳备战状态的身体，别说怀孕困难，雨露期都来得不稳定。他俩曾开玩笑似的探讨过生儿育女的问题，流木说我一个打手，怀孕了就要被辞，到时候孩子也没钱养，还是不要了吧。君莫笑大言不惭地说现在就辞职算了，只要你想生，几个我都养得起。流木说呵呵，你真想养个孩子么。

君莫笑当时被问得一怔，没有回答。

心底的答案是不想。这太平日子也不知哪天会如一场春梦散去，腥风血雨摧垮他们漫不经心经营的家。

说到底，他们仍处于随时可散伙的状态，只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搭伙一场。

君莫笑抽完一袋烟，天早就黑了，月光洒满庭院，白花花一片，宛如深秋初雪。

他仍是弄不清楚，他此刻等着的人，他真想与之共度一生吗，而这一生，他想要的究竟是刀光剑影缝隙中游走的刺激，还是柴米油盐间的蝇营狗苟温温凉凉，直至此刻他仍在迷茫。

……也许这种夹在中间徘徊的状态，也不错？他刚感慨到这如破魔障的真相，就被自檐上劈下的一道寒光笼罩。

他看似迟缓地起身掸掸衣服，恰好避过这一剑的锋芒。来者落入庭院，身轻如燕，乌发蓝袍，神似剑圣在那个混沌雨夜里惊鸿而至的模样。

君莫笑一时恍惚，手中烟杆便被削掉了头，他笑了笑，低头端详切口，“还嫩得很啊。”他说得含糊，听得懂的人却自然听得懂。院中小剑客瞬间便被激怒，兔起鹘落逼近他身旁。

上来就是剑影步。七道残影，比剑圣巅峰时期六道残影还多了一道，身形难辨，却迷惑不了君莫笑。

“越是想超越，越是不可超越。”他并未避让，任由六道剑影穿胸而过，手中烟杆一挑，侧击上第七道。

破招。

小剑客出手就受挫，倒不气馁，后招接连而至，君莫笑手中烟杆终归被削秃，人也被逼进室内，却正方便了他从门后抽出把伞来，瞬间转守为攻，那把伞在他手中时为剑时为盾，几下急攻打得小剑客有些发懵，正要退后观察，却听另一个声音说：“还是爽快点，交出藏宝图吧。你内力浅薄，只靠快招而已，跟流云耗不了多久的。”

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个身披鸦黑羽衣的术士，法杖对月凝着寒光。

“对你以前的搭档，我是耗不起，对你如今的小搭档，还谈不上耗。”君莫笑以一敌二却还不改嘴贱，“我说喻文州，毛都没长齐的小孩都能被拉来补缺，你们蓝溪阁是饥不择食了么？”

流云茫然望向术士。

“垃圾话。”喻文州淡定地说。

流云回过神，出招更快了，君莫笑目前以招数奇诡经验老道占据上风，场面看起来虽然是他一人完全压制二人，却的确如那术士所说，不耐久战，流云快，他必须更快，还要提防术士甩来阴招，着实心累。

过招间三人都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君莫笑蓦地收招退后，跃上屋檐，引他二人离远，喻文州却不急着追，做个手势将流云拦下了，说：“我来，你先杀他家眷。”

流云应了声，却见已跑远的君莫笑又折回。

那张懒洋洋提不起兴致的脸上，分明可见几分冰寒。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喻文州向流云谆谆教诲道，“你看看如今的斗神，是不是已经完了。”

 

05

鸾辂音尘：少天大大还在吗

鸾辂音尘：前辈前辈前辈？

鸾辂音尘：我真的不喜欢叶修啊！我不喜欢他前辈就不理我了吗？

鸾辂音尘：呜呜呜不要啊，前辈我可是你的脑残粉！

黄少天手指僵在键盘上，任凭聊天对象蹭蹭蹭挑衅他手速般刷了十几条信息，也没能打出一个字来。

他心里疯狂吐槽：我不过就问一句你是不是喜欢叶修，这是什么回答？不喜欢叶修难道居然是喜欢我么？喜欢我为什么总跟我聊叶修的事嗷？等等，这妹子喜欢我？脑残粉？被喜欢了还被告白了该怎么办在线等急！我该怎么办我喜欢她吗？好像我根本记不得她长相啊？我该给个相处机会还是快刀斩乱麻呢？说起来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他脑回路瞬息万变，给鸾辂音尘回了句“我先想想”后抖了叶修一下。

夜雨声烦：老叶老叶老叶

夜雨声烦：之前跟你说戴妍琦喜欢你的事还记得吗

夜雨声烦：我可能理解错了

夜雨声烦：哥现在心乱如麻心如刀绞JJC走起不

夜雨声烦：靠靠靠靠靠你装死呢还是被愤怒的爸妈没收电脑了？

他压着不知为何狂跳的心，死盯屏幕。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一刻钟两刻钟，他的心跳早已平静下去，又像没事人一样叉掉毫无回音的聊天框。

晚上叶修回复他时他已经差不多忘了这场慌乱了，一边操纵几人回清理战场，一边扫了眼消息。

君莫笑：我猜你也是理解错了，不过也不至于没法接受吧，我觉得还行啊。

黄少天心里蹦出两个字：呵呵。

他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对叶修隐身可见，继续刷BOSS去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得到这样的答复也算一场尘埃落定，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没什么可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