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灯

零玖

君莫笑那张一贯淡定到嘲讽的脸上掩不住初为人父的骄傲，仇恨拉得极稳，几句话就气得一群醉心武学而单身至今的武林侠客冲他杀来，一人落入圈中，立刻被各个门派花红柳绿的招式淹没。

江湖从不是凭一己之力就可横渡，即便斗神也逃不过肉身为人的局限。

“不就是一张藏宝图，值得这么拼吗！”

有人一边打一边劝。

君莫笑不予理会。

他曾带千军万马只为夺得一张图纸，却在得到它的当晚阅后即焚。那图纸指引之地埋藏的不是诸国君主都不曾享有的金山银海，而是毁天灭地的剑法，可屠城，可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

那一刻他便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却未料到剑圣夜雨的一剑偏了毫厘，剑身贴着他狂跳的心，好像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的心脏。

原本该无可抵挡。只有心脏的主人才知道这是怎样的凶险，而自剑尖传递来的，是怎样一颗乱了的剑心。

剑圣抽剑振袖，甩净血珠，冰雨光洁如初，蓝盈盈的光映着玉琢的脸。

他有些怔神，身体失去支撑，也再无任何知觉，不觉得冷，不觉得痛，坠入河中如坠云端。

后来他被救起，易容换脸，从头再来，没想到万分之一的几率，遇上了同样改头换面的夜雨装成个连杀鸡都笨拙的小剑客，装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信了，可叹谁也不认识谁的情况下，他们居然还能走到一起。

君莫笑如今略感忧愁，相识已久，也不知那人还舍不舍得再送他一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熟识百家招式，糅为一体，快至他眼中的时间都被拉得很长，几招过去，整个天地间还等不到叶落。但内力浅薄终撑不了太久，再多机巧与浑厚内功拼杀也会疲劳。

千机伞已沾满血水，像撑在血雨中淋了一夜，术士法杖断为两截，战矛却邪也刻上了伤痕，增援却不断涌上。

敌不动我动，我不动无人敢动——忽然又是这个局面。

一切仿佛飞快倒回。

回到他是濒死的斗神，迎来剑圣那破空一击之前的寂静时空。

隐约响起雨水坠地声。

君莫笑望了眼山崖尽头，流木也正望着他，大约是看懂了他眼中话语，拔剑而来。

流木手中钝剑的锈迹在与利器的强劲对劈下一寸寸剥落，缝隙间透出银蓝光芒，抵达君莫笑身旁时，整个剑身已斑斑驳驳碎裂不堪，携来的却是长虹贯日的炽烈精魄。

君莫笑也抽出伞柄内漆黑长刀迎上，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迸溅的火花里冰雨蜕壳而出。

“要帮忙就说一声啊。”

剑圣望着他笑。

 

09

你问我到底有多爱他？

这个多怎样才算多？多和少的标准是什么？你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呀，一定要我说的话，大概是胸腔里装满了灼灼炎流，被烧得辗转反侧时，又淋了一场温凉春雨的感觉吧。

 

拖欠数月的番外篇《天问》，开头就是这样一段话。

春城篇结尾流木参透剑法终极，使出最终一剑后便将内力全输给君莫笑说再无亏欠，君莫笑短板补齐，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剑圣死了，余下几章只见君莫笑一人的名字，难免寂寞，接上这番外的开端，更像补刀。

集训中心啪啪啪的机械键盘声像在下一场细密的雨。叶修坐在角落里抬头看看众人，想到与这群人如何在赛场上厮杀，又重点想到他怎么一次次将夜雨声烦按在地上打，看他一天比一天强，一天比一天撑得更久，那种期待一朵花开又忍不住想去蹂躏的矛盾心情，或许称不上爱。

灼灼炎流，他早已体会那膨胀于胸腔的胜利欲望。

如沐春雨，似乎有一个晚上，黄少天听他吐露与嘉世的矛盾而打抱不平时也有体会。

就是想虐他又想伸手摸他头吧，哪来那么矫情的说法。

叶修望了一眼黄少天专注的侧脸，摸根烟叼上。肺里没有烟气痒得很，却怕污染这群祖国的花朵，连火都不敢点。

黄少天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脸来，把叶修一边看他一边攥着打火机陷入深深纠结的模样逮个正着。

黄少天瞪他一眼，琥珀色眼珠子映着游戏界面炫目的技能光芒。

叶修心里也痒了。

他默默想这家伙怎么能这么可爱，简直就像只龇牙咧嘴的小豹子。

 

中午食堂门口叶修被黄少天堵了。

黄少天一副你不说清楚就别想吃饭的架势单手撑着门框，奈何身高差一点，气势不成反而搞得自己好像气鼓鼓的。

“老叶你老盯着我干什么，我一早上都后背发毛好不好？”

叶修故意逗他，“我不就是体育局派来监工的么，本职工作就是看着你们呀。”

苏沐橙路过食堂门口，黄少天拉着叶修往旁边让让，见人走远了才压低声音说：“那你把眼神平均一下，你老看我我都觉得我哪儿不对了！”

“你数过吗？我到底多看了你几眼？”叶修问。

这距离能数清黄少天睫毛，那副生起气来眼神锃亮能咬人的模样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都未变，现场看比隔着电脑屏幕猜测有趣得多。

“谁数了！你有没有盯着我你自己清楚！”黄少天冲他吼。

“唉你们，注意点影响！”门口一个来食堂视察伙食的体育局领导说。

黄少天委屈到无语凝噎。

叶修也没想到报应来得那么快，下午就被他家老爷子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要求他反省作风问题。

叶修蹲在楼梯间。

叶修：“不……那真不是我对象。”

叶修：“我不是这种人……”

叶修：“我没玩弄少天感情……”

叶修：“好好好我认识错误，端正态度。”

叶修：“我不会影响他比赛的，我也奔三了我，至于吗。”

叶修：“……夺不夺冠跟我们性取向怎么也扯上关系了？”

叶修：“不是，你等等，说了半天你怎么还要见少天？我说真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叶修：“妈怎么也知道了？”

叶修：“我没法跟你沟通，要开会了，挂了啊。”

叶修挂断电话抬起头，惊悚地发现楼梯下僵着个同样一脸惊悚的孙翔，脑中急救般打出了六个核桃的广告。

两人在一片死寂中往会议室走。

孙翔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憋住，停在门口说：“黄少天要是知道你连承认都不敢，该有多伤心呀？”

叶修望着他，欲言又止，深刻体会到中午黄少天无语凝噎的痛苦。

孙翔冷笑，“还斗神呢。”一脚踹开门进去了。

 

壹零

黑暗里听到亡魂离去前的絮语。

斗神从梦中醒来。

这时梦时醒间，早记不清为何被镇在山下，只记得自己在这里等什么人，为此愿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

他见这山崖下仍无人影，又准备合眼睡去。

忽然远方传来脚步声。

一道人影渐近。

是个蓝衫小剑客，少年模样，走路也不安生，一会儿跳到树上摘果子，一会儿扒开草丛捉只蟋蟀串起来。好不容易走到斗神面前，斗神已经差点睡着了。

小剑客叫他：“喂，你是谁呀，怎么从石头里长出来的？好厉害啊！咦你还有胳膊？原来不是只有头啊？那你有没有腿呢？能不能给我看看？”

斗神听得头晕眼花：“吵死了……”

小剑客说：“呀，你还会说话！那你说说你是怎么从石头里长出来的？你这样很神奇你知道吗？”

斗神说：“嗯……”

小剑客说：“你怎么哭啦！”

斗神也不知道，脸颊确实凉凉的，大概是睡久了不适应今天的刺眼阳光，他想。

“这有块布，你擦擦脸吧。”小剑客说着，将不知从哪儿扯来的破布盖到他脸上。

斗神望着那块写满经文的破布十分无语，挥手让小剑客退后些，再退后些。

一阵地动山摇，整座山崩塌了，斗神一身黑甲，手执战矛，从滚滚烟尘中走来。

 

小剑客挥舞着桃木剑走在前面，斗神扛着战矛不紧不慢地跟随。

“你跟着我干什么？”小剑客说，“我可是要去找传说中辟天一剑的剑谱的，你跟着我是要抢剑谱吗？”

斗神呵呵一笑，甩手战矛扎下，土地裂开一人宽深不见底的巨缝。

小剑客呆呆望着他，“你干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呀，这块地招你惹你了？你砍这么深以后有人路过掉进去怎么办？唉你别走呀管挖不管埋吗？”

他越说越急，声音越快越尖，斗神耳朵根都痛了，赶紧摘了个巨大的果子来堵住他的嘴。

小剑客吧唧吧唧卖力地啃，啃完又缠着问斗神他那劈地的绝招是怎么练成的，斗神想了想，说：“我也不记得我怎么会这招的，可能就因为我是斗神吧。”

“那你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斗神啊。”

小剑客蔫了下去，“好吧，斗神，你堂堂斗神，又不抢我剑谱，又不教我武功，你到底跟着我干嘛？”

斗神说：“谁让你揭了我的封印呢，西天佛祖说揭了我封印的人，能渡我成佛，我这不就只好跟着你了么。”

小剑客问：“成佛又能怎样？”

斗神说：“至高境界吧，谁不想去看看。”

小剑客说：“我师父说领悟辟天一剑就能成佛，与天地同寿，待我找到剑谱，咱俩一起成佛吧。”

斗神心口抽疼了一下，他有点纳闷，但未多加理会，先回答说：“使出那一剑的结局不是成佛，是破灭。到那一步，人不再是人，人命不再是人命，超出人身承受极限的一剑使出，命也就耗尽了，之所以叫与天地同寿，是因为埋了后会融进天地循环。”

小剑客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是这样吗？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过剑谱吗？”

斗神也是暗自纳闷，“可能因为我是斗神吧……”

这次只招来小剑客鄙夷又不信任的目光：“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又怕你伤心。如今早就过了战国时代了，大唐盛世天下太平，哪需要斗神呀，难怪把你压在山下。你看我想找个剑谱我师兄弟们都不愿陪我去，就该知道如今已没几个人打架了吧……”

“嗯……”斗神为难地摸摸下巴，“所以你是偷偷摸摸逃出来的？”

小剑客大惊失色：“这你都知道？！”

 

路上杀掉了一头老虎精。

小剑客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我本以为有斗神就是极限，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妖怪？活这么大我白活了？”小剑客绕着老虎精看，啧啧称奇，“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晚上还能看见嫦娥月老什么的？”

“我哪知道，我是专司打架的神，那些不在我业务范围内。”斗神被精力旺盛的小剑客吵得头疼，架起火堆尝试烤虎肉，躲避没完没了的追问。

小剑客并不觉得受到冷落，继续说：“……别的神在不在其实不打紧，我就希望真有个月老，给我们蓝溪阁送一个小师妹去也是好的，我大蓝溪阁总被人误以为是和尚庙，三天两头有人跑来要剃度，如果真有月老，你下次上天庭时帮我问他他是不是把我们蓝溪阁遗忘了？”

斗神瞥他一眼，“月老没忘事吧，你不就是个坤泽吗？”

小剑客满脸莫名地看着他：“我是……我是什么？”

斗神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坤泽啊？你不知道？”

显然对方一无所知，还被勾起了求知欲，缠着斗神要解释。斗神十分心累，又深呼吸一下——似曾相识的浅淡雨水气息，居然不是坤泽？

或者是长在和尚庙里没人好意思告诉他？斗神试图委婉地点化他一下，“就是……人分乾元，庸和，坤泽？坤泽是有雨露期的，男女都可受孕……”

小剑客目瞪口呆听了一会儿后，坚定地表示我大唐盛世没这种妖魔鬼怪。

斗神略微表示了一下遗憾。

“世道真是变了，”他说，“我觉得这个世界想迫害我。”

“谁迫害你呀，别自作多情。你是古代的神，对现代社会可能有点不习惯也就一阵子的事，别气馁，”小剑客安慰道，“难道没有坤泽你就不能活了吗？”

“不是我不能活，”斗神说，“是怕别人不能活。你还小你不懂，别废话了，一边儿玩去。”

“谁还小啊你一把年纪了不起吗！你看看你这说两句话就打发别人走的德性，难怪一直单身着！”

斗神陷入沉思，“也没有一直吧……我好像有过老婆孩子。”

小剑客捉急：“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这还能‘好像’？”

“有，”斗神这次笃定点儿了，“在我梦里呢。”

 

10

受到严厉警告后叶修端正态度，痛思悔过，决心戒除调戏黄少天的恶习。

黄少天前两天觉得生活好轻松，阳光好明媚，心情好舒畅，又过了两天他怀疑叶修是不是戒烟戒蔫了。

观察之下发觉叶修出去抽烟的次数较以前并没有少，神情却是迷之萎靡不振，除了开会分析敌军情报和下达我方训练任务，其他时候都提不起干劲。

黄少天想这家伙可能是这些天只能看不能玩给憋的，你自己不带账号卡怪我咯。

再一想又有点于心不忍。这以后世邀赛对阵各国列强，叶修却只能在场下看着干着急，是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叶修那黑着脸分析情报的恐怖主义模样谁看了还能有个好心情？

于是他饭后休息时间点开了叶修的QQ。

夜雨声烦：老叶老叶老叶PKPKPKPK！

夜雨声烦：你看看这满桌子的账号卡不来一发你对得起账号卡吗

叶修其实就坐在最后一排。

黄少天余光瞥到他抬头看过来，就又发了几句挑衅。叶修回得有点慢。

君莫笑：皮痒？

黄少天攥紧拳头。

夜雨声烦：靠靠靠靠靠本剑圣陪你玩你还高冷起来了？

君莫笑：不敢

夜雨声烦：你到底来不来来不来

君莫笑：不来

夜雨声烦：说真的啊？

夜雨声烦：就剩十分钟了

夜雨声烦：还有九分钟

夜雨声烦：六分钟！

夜雨声烦：老叶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怂的老叶！

君莫笑：唉我说你怎么这么烦，我玩手机呢，你这消息刷刷刷的，多影响心情

黄少天冷着脸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杀到叶修面前，让走道旁安静的美男子周泽楷受到了惊吓，扭头围观他们，带动附近方锐张新杰王杰希等人也齐刷刷看来。

叶修抬头看看四周，发觉环境有变，淡定地按下锁屏。

“不休息就加训啊。”

众人作鸟兽散。黄少天见他攥着手机意犹未尽，嘲讽道：“当年谁死活不买手机啊，这不玩得挺高兴吗，什么游戏让你连打荣耀都没兴趣了？”

叶修：“别污蔑我，我对荣耀之心日月可鉴。”

黄少天趴到他面前桌子上，“说真的老叶，你真不准备上场？那么多大佬你看着不想上去碾压一下？我都热血沸腾迫不及待了。”

叶修呵了一声，“有我在呢，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我这是兴奋！”黄少天在桌子下轻轻踢了叶修一脚，“唉你别逃避话题啊！”

叶修说：“不逃避啊，怎么打不是打？拿你们当枪使我觉得也挺舒心的。”

黄少天恨不得跳起来掐他，刚一挪动却被叶修按住手腕。

“坐好，”叶修说，“问你个事。”

“什么事你快说，别动手动脚的。”黄少天抽回手来，眼珠子四处望。

叶修看他这心虚模样就想笑，“雷霆那个小姑娘戴妍琦，你跟她说了我多少坏话啊？”

 

TBC